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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缘树



作者:李黛    转贴自:榕树下    点击数:36860


面对自己生命里的那一块空白,她有些无所适从,有时候忘掉过去比展望未来更需要勇气。——题记

  (一)

  那一年秋天,余曦文第一次从广州带着她回肇庆的老家。在这之前他很神秘地给她讲起鼎湖山的那两棵姻缘树。她是个脑袋里灌满了浪漫神话米汤粥糊的女人,对那样的故事很痴迷,她一直追问肇庆是否真有此等奇树,他说有,你看了就会知道。
  到他家的第二天,他对她笑得很暧昧,他说,走,咱们上鼎湖山。她冲口而出是去看姻缘树吗?他微笑着点点头。
  一路上,她心里的兴奋,莫可名状。余曦文给她介绍说鼎湖山位居岭南四大名山之首,因为地球上北回归线穿过的地方大都是沙漠或干草原,所以鼎湖山又被誉为“北回归线上的绿宝石”。整个景区由鼎湖、凤来、三宝、鸡笼、伏虎、青狮、石仔岭等十多座山峰组成。
  当他们爬到庆云寺旁的半山亭,已是汗水淋漓。眼前是她想象中的姻缘树。那种感觉很奇特,对于大自然界的鬼斧神工,她常常持怀疑的态度。这两棵蓬勃生长的树,一棵是木棉,一棵是龙眼。它们相互拥抱依偎,神态似一对缠绵痴情难舍难分的恋人,看着它们你很难想象这只是天然的产物,并非出自人工。
  余曦文说以前龙眼的枝条不断地爱抚木棉的枝干,以致磨破了木棉的树皮。而木棉被龙眼这般柔情蜜意所感动,破损处的愈伤组织便在龙眼的抚摸中不断增殖变大,最终宛如平伸的手臂将龙眼拥入怀中,神态甚是缱绻。
  余曦文拉过了她的手,看着她疑惑的眼睛说,你猜猜看这两棵树是不是天生的?她摇摇头,手轻轻地挣脱出来。两棵树生理特征相去甚远,英雄树木质疏松轻软,龙眼则致密坚硬。除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怎么可能让它们走到一起?她忽然想起现实中的门当户对,这两棵树显然门第并不相当。
  他说这棵木棉树是当地人栽种的,那棵龙眼则是鸟类或其他动物携带果核到此的产物,正可谓“千里姻缘一线牵”。余曦文说完此话,便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眼睛。在这之前,他们还只是相互僵持对望的两个人,有着非比寻常的过去,可是却因为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而停滞不前,彼此都有好感,却不屑于表达。他能把她一路骗到他家,还多亏了她对万事万物都抱有的好奇心,他说她想看姻缘树的神奇就跟他去,结果她果然上了当。
  他把她拉到树前,对她说可人,你做我女朋友吧,我发誓会给你一生的幸福。肖可人的眼睛眨了眨,感觉有些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他说这两棵姻缘树可以作证,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最爱的人。她笑着说原来他骗她来是为了这个,他们俩并不适合。他似乎被她的话刺痛了,他的两眼怔怔地看着合抱在一起的姻缘树,他说这世上没有不适合的爱情,只有不适合的空间和人。她说,对,我们俩就是不适合的人,还有不适合的空间,横亘在眼前。

  (二)

  余曦文是她认识的男人中最专注的一个,经常会一根筋走到底。
  她和他的相遇纯属意外。当时她开了一辆红色帕萨特,在十字路口闯红灯,因为每月这个时候香港总部的董事都会来巡检一次,那时已经是8点57分,她如果能在3分钟内冲到公司,相信以本月的销售业绩,她的提成十分可观。当然前提是不要惹恼了那帮董事,要知道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平时花天酒地,就专等着一个月来突袭他们一次,要是有把柄落在他们的手上,她怀疑明年是否还能稳坐在销售总监的位置上。
  余曦文看见她闯红灯,就追了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在了她的前面。无奈她停了车。他拍打她的车窗,她摇下玻璃问有什么事?他表情严肃地说你闯红灯了,请出示你的驾驶证。她递给他一张名片,十分谄媚地说:“警察叔叔,我今天有急事不陪你聊天,改天请你喝咖啡。”他看了看名片念道:“恒基集团销售总监——肖可人,不错嘛。你不是色盲,闯了红灯还问我什么事?驾驶证拿来。”她黑着脸把驾驶证摸给他,嘴里却嘟咙着这年头警察都不懂怜香惜玉。他绷着脸表情严肃,他说驾驶证扣了,明天五点你到交警二支队领取,记住我叫——余曦文。
  她还是迟到了。不过董事会的老总们可能晚上操劳过度,来得比她还迟。她大呼万岁之际把她路上的遭遇给同事一说,他们都绿了眼睛,说你不是遇到骗子了吧?哪有扣驾驶证不开罚单的?另一个同事当场站出来说有一次他闯红灯就罚了二百块,警察给的罚单让他去银行交。驾驶证是不扣的。看来她不是遇到骗子就是遇到色狼警察了。
  她当场傻了眼。以致在董事会召开的工作汇报会议上,连连将销售业绩报出错的数字,好在她的助手打圆场,说肖总监比较保守,销售业绩实际应当增加5%。幸亏那些董事看在公司在香港总部的帐上利润在节节攀升,股票在努力上涨,一个个董事笑得眉飞色舞便没有和她计较。

  (三)

  第二天,她去了交警二支队,守门的问她找谁,她说找余曦文,心下忐忑不安,怕他说根本没这人。可是那守门的小伙子一听他的名字眉开眼笑,他说你找我们队长呀,进门左拐二楼第一间。要不我带你去。他的热情让她心里顿时凉了一截,她心想怎么这么倒霉呀,好撞不撞偏撞到领导下基层视查工作。你别看这小小的交警支队,有时兴风作浪起来,比中央领导视察还可怕。
  她做房地产销售,已经五年了。来来回回接触过不少政府部门的大小领导,官越大架子越足,但越不好打交道,那些领导一个比一个精,讲话像开总结会议,一套一套的。有一次,税务局的领导来买房,笑得像蜜糖似的,他说小肖同志呀,你们做的财务报表很好嘛,我是经常看的。嗯,她拼命地点头说领导真辛苦,连我们这种小公司的帐也劳烦你过目,真是受宠若惊。那天她借故去洗手间打了一个电话给财务。财务总监说肖可人呀,这种单位的领导你可得罪不起呀,否则我们很难做帐呀。于是当场她就打了7折卖了两套四房两厅的房子给那领导。人家走时还说,我们会介绍多一些客户给你们。她心里冰凉,心想一个月她要是遇到10个这样的主顾,她这个月的业绩提成就算泡汤了。
  走进余曦文的办公室。他没有抬头却说你来了呀,坐。好象他坐在那儿是专等着她来似的。她坐下去,表面上镇定自若,心下却有些不安。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她的脸,仿佛她的脸上贴了什么标签似的。他的表情还像上次见她时那样严肃,他说你给我谈谈你为什么要闯红灯?你一个月闯几次红灯?你闯红灯时有什么心理斗争?不用顾及生命安全吗?
  她吓了一跳,心想这人比那税务局的领导还黑,想买便宜房也不用扔给她这么多问题呀,像扔手榴弹似的。她开始后悔把她的名片给了他。这年头,是个人都要买房,她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这样冷不丁挨一顿训,真憋闷。她满脸堆笑,她说余警察——不余同志,还是叫你余队长吧,我闯红灯是迫于无奈,要不是事情紧急我哪舍得拿自己的性命开国际玩笑呀,你看我好歹青春年少,对美好生活还有那么点奢望。你把驾驶证还给我,我请你喝咖啡蹦的找三陪什么都可以呀。就是别这样对我进行政治教育。有什么心理斗争?我那时有那么多心理斗争,估计早躺别人的车轮底下了。
  她一贯用这一套来对付政府要员,屡试不爽。搁到余曦文头上,他却火了。听了她的话他的脸顿时阴云密布,像涂了一层黑墨水,他说肖可人同志,你看看你被社会腐蚀成什么样子,还青春年少呢,我看你的心都老得快掉牙了。不要动不动就拿出社会那一套东西,我最看不惯像你这样又年轻又市侩的样子,这世道真是让人心寒,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好学不学,学得油腔滑调的。
  她心下有些震惊,被他这么一训,她的脸也有些泛红了。她想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正经的男人,她却怀疑是否他在假正经。她的脸上照样挂着浅淡的笑,她说你不知道这年头纯情的人都这副德性,谁不带着几副面具做人?我怎么分得清谁是绵羊谁是饿狼?你如果同情我就把驾驶证还我,我假装不来斯文。
  余曦文从抽屉里拿出驾驶证递给她,他看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肖可人同志下不为例哟,你这么年轻大把前程,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听他说这话,她当时觉得挺耳熟,后来才想起她老妈经常唠叨的几句话,甚是雷同,不觉莞尔。
  告别余曦文出来,浑身舒爽,她忽然觉得有时受一顿这样的教训,比听那些领导同志和她眉开眼笑装聋作哑受用多了。
  她想起了那些面具,那些时刻禁锢在心上的面具,脸上的面具,眼睛上的面具。她时刻都在碰撞不同的人,极少有两颗心真诚的碰撞。她渴望碰撞,又拒绝碰撞。

  (四)

  她总觉得自己很健忘。隐约中似乎过去的很多事都被她遗忘了。有时候一个人静下来,总觉得生命中缺少了一些东西。只是她整天的忙,也没有太多时间想私事。余曦文的事她很快淡忘了,直到她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肖可人同志,你不是说请我喝咖啡吗,忘了呀?她愣了愣在脑海里搜肠刮肚,她脱口而出你是谁呀?他笑了,清朗的笑。他说怎么自己讲的话都忘了?看来说贵人多忘事,一点不假。
  她忽然就想起余曦文的笑。他见她的时候故意绷着脸,却能想象他的声音。他那掷地有声的笑——有别于奸笑冷笑皮笑肉不笑,这种笑她平常很少能看到。记忆里似乎有过,已经被岁月的风尘啃蚀得血肉模糊。她记得刚来广州那会儿,整个人清纯得像洋葱头似的,任人一层层地剥都是原滋原味。别人对她笑,她受宠若惊立刻回之更真诚的笑,还恨不得把心掏来给对方看。可是一来二去,她受了几次教训,人就变得像猴一样精了,轻易不表露自己的感情,她觉得笑容的背后可能掩藏更多的憎恶。
  她刚到他们公司时,是从最基层的售楼小姐开始做起的,因为初来乍到,对房地产业务也不熟,一个月下来除了底薪提成少得可怜。她看着别的同事开的是靓车住的是别墅,自己却是两条腿一床被子在公司的宿舍睡硬板铁架床,眼泪就啪嗒啪嗒直往下掉。狠了狠心,觉得自己除了没人家多个心眼自己的手脚倒算灵活,她不相信她每天在那些楼盘里泡就不能弄点成绩出来。她对客人热情周到,对同事十二分的真诚,但后来她发现最有把握的几单生意居然莫名其妙黄了,她开始从自身找原因,当然她也不忘找找其他的原因,结果让她灰心丧气了很久。原来她的生意被一个女同事给她抢了,这个女同事是平时对她笑得最甜的一个,她还曾在心里给她的笑容打分,她觉得她的笑即使去做空姐都是首屈一指的。她最后总结出一套真理,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天上掉下的馅饼,越是灿烂的笑容越形迹可疑。
  她觉得社会就是一所大学,他们在学校里学的假仁假义道德廉耻到了社会上,经不住吹灰之力就散失怠尽。当然她也只是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真正成精那还是万里长征才走出第一步。和余曦文接触了那次后,她第一次对男士的防线自动解除,在来广州的几年中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她爽快地约他在蓝色火焰见面,那里有上好的卡布其洛和爱尔兰咖啡。

  (五)

  他们约的是晚上7点在蓝色火焰碰面。可她6点50提前到时,他的摩托车似乎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他站在车前,向她的帕萨特行注目礼。等她泊好车,他走过来替她开车门,很绅士的风度。她问他你干嘛老喜欢开摩托车呀,看你大小也算个队长,开部三菱什么的也不失了交警的面子。他嘿嘿地傻笑说他一般办私事就喜欢开这个,行动自由来去如飞。她暗自笑他,来见一个女子不用那么行动敏捷吧?又不是针对犯罪分子。
  他们一起走进咖啡屋,她看见很多人扭过头来看他们,因为他们俩的穿着有些碍眼。那一晚的她一身白色的低领礼服明艳照人,余曦文却穿了一件灰色T恤,皱巴巴的显得有些拖沓闲散,和那天在办公室见他的样子略有差异。他们捡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街旁的小叶榕在落地窗上投下了斑驳的暗影,街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悠闲地蹁跹而过。她用眼睛的余光斜斜地瞟了一眼余曦文,他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她忽然不知道怎样开始和他对白,刚才在门外的洒脱忽然没了。这大概是蓝色火焰的环境发挥了作用。这里有从顶棚直坠到地的蓝色纱蔓,天顶是纱蔓围合而成的穹庐。这里的灯光是桔红色的,这里的人面部表情都很暧昧,因为蓝色使他们的眼睛或者皮肤上镀上一层幽深的暗影,他们的目光在蓝色里流淌出纯净的水来。
  余曦文搓了搓手尴尬地说没想到这里的环境这么美,早知道穿身整齐的——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他的目光停滞在她的脸上。她忽然感到一种不安,这一种似曾相识的眼神似乎从记忆里翻涌上来,像地下河的暗流冲刷着她的记忆,可是她竭力想抓住一些重要的细节,却无济于事,它转瞬即逝了,她的心里又恢复了迷茫。
  她盯着他喃喃自语,她说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你?她好不容易从嘴里蹦出这样的话来,她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很多年前见过面?
  你不记得了。你显然已经忘记了。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有失望和其他的一些东西,她说不清。但是她却感到更不安。她不记得了,她好象是不记得了,如果是一丁点都不记得那倒是好事,可是她好象又记得一点什么。
  你能告诉我——我们是真的见过吗?我总是对过去的事忘得很快。她讪讪地笑,他的目光里倒映着蓝色纱蔓的颜色,像星星一样闪着幽微的蓝光。这离她见到的他相去甚远,这里的他显然是充满内容的,目光里有许多东西等着她去探索。
  他说重庆,你还记得吗?他的话闪烁其辞,刚刚掀开来又封闭了,她看到一扇门,从里面透出淡淡的光线,可是她正想探究它里面有些什么人和物时它忽然又紧闭了,她的心像被门磕碰了一下,有一些疼痛。是的,有一些疼痛,她怎么会痛呢,莫名其妙的感觉像纱蔓在轻轻地抖动。
  重庆?我没去过那里——我有去过那里吗?她的嘴张得很大,不是太肯定,那一个在记忆里有很多雾的地方似乎隐藏在她的脑海里的某一个角落,但是太不清晰了。她竭力想从记忆里打捞一些关于它的片断,可是不行,她一想它头就像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泥淖不能自拔,痛——隐隐地痛。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室内其实是有空调的。
  你还是记不起了——记不起也算了。毕竟你的生命里有太多精彩的东西——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瞬间缩了回去。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扇门,那门里如豆闪烁的灯光。可是它忽然又紧闭了,她的脑袋嗡嗡地响,那里面有什么?有什么让她如此想一探究竟。可是为什么她一想它那里面却像井一样深不可测,井里冒出了水——冰冷的水,那里面有什么?有一具尸体,她忽然被她的想象吓住了,冷汗从胸前冒了出来。
  井——尸体,还有浓雾,挥不散的浓雾。她瞪大了眼睛看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深邃得像井,里面有水,有水就会把她淹没,她忽然挣扎了一下,甩了甩头,她尖叫着说你是谁?
  他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她记得当时还在桌子下面,他的动作很快,快得她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她立即挣脱了。眼睛里有惊恐,她从来不习惯陌生男人对她动手动脚。
  我是余曦文。可人,不要再想了——你现在过得很好,过得很好就不要再去想从前了。余曦文的目光里有闪烁的泪光。她没有看错,可她却不相信,那个因为闯红灯把她拦截在半路上的余曦文,他怎么会哭——可是那泪光却是真的。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对着她讲道理的余曦文,他显然和坐在这里的他有着本质的区别,那里的他没有内容,没有背景,像一幅清淡的水粉画,而这里的他更像浓妆重彩的油画,厚厚的,她看不清读不懂。光线交错,纱蔓舞动,街前有影影绰绰的情侣依偎远去。那样的动作,那手腕里执着的姿态,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多么熟悉的动作,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它离她那么遥远。
  你——以前见过我?是在重庆吗?说出这样的话,她自己都不相信,那个声音里有着不太熟悉的惊慌。她不是这样的,她怀疑那不是她的声音,她平时说话果断而坚决,这种躲躲闪闪的场面从来不曾出现过。而且她问得那么傻,她怎么可能在重庆出现呢,她在成都生长了二十多年,大家都那么说。对,是大家都那么说,她却不敢确定,她只记得她十八岁以前的事,以后的那一段呢。她二十三岁来了广州闯天下。那四年的空白,那倏然断裂的空白,像一扇门,把她隔在一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她试图掀开它,可是她却推不动。她推不动,那些意识却缠绕着她,她不知道是她本身的力量不够,还是她根本就不愿意推开那扇门,门里的惊慌,门里忽明忽暗的灯光,如豆的灯光里有杀气。是的杀气,她为她的想象又开始惊惶失措,那扇门又倏地紧闭了。她眼前是蓝色火焰桔红的灯光,蓝色的纱蔓。玻璃上小叶榕树的暗影,余曦文那闪烁的目光。

  (六)

  说说你现在的生活,你快乐吗?他收回那闪烁不定的目光,收得那么快,她忽然怀疑他根本就没有用那种目光看过她,那一幕不过是她的梦境罢了。他镇定自若,忽然变回了现在的余曦文。又变成了心无城府的人。她忽然有些失落,显然那一个被他刻意隐藏起来的人对她的吸引力更大一些,她试图探索的东西在那个他的身上,而不是现在这个正襟危坐的余曦文。
  快乐,只是麻木的快乐。她这样为自己的生活做定义,她按照世人的目标去生活,事业成功,有靓车别墅,仆佣服侍。除了没有一个伴,当然伴还是有的,她家养了一只波斯猫,还有一只德国牧羊犬,它们好象比她的亲人对她还亲热。因为她几次三番要求她的父母来广州小住,他们却执意不肯。她不明白千里迢迢在成都惦念她却不肯来和她享福是何道理。他们好象一直在躲着她,仿佛竭力在她面前掩藏什么,他们显然无法信任自己的克制能力,他们还竭力阻止她过去生活里的人和她交往。94年她在广州买了楼,她想找个亲戚家的表妹来为她看看屋陪她说说话。好说歹说她家里人总算同意了,可是来待了没到两个月她却被急召回去了,搞得她莫名其妙。后来她终于明白,她好象问过她的表妹她高中毕业后都去干什么了?她支支吾吾半天答不出。
  快乐,现在你的快乐都依附在物质之上。你变了——我在大街上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变了,不再是我记忆里的可人。当然你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梦魇——因为那是你的梦魇。余曦文絮絮叨叨地好象在自言自语。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初时的深邃,蓝色倒映进他的眼睛里有些盈盈的波光。她仿佛又见到了那深不见底的井,井里的水漫过她的发梢,吞没她,她不经意地呻吟了一声。
  余曦文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攥住了她,他说可人,你醒醒,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这样我也一样喜欢。我知道你别无选择,忘掉过去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他的手攥住她像攥住飘浮在大海上的一根木头。有执着的意味从指尖传递给她,她打了一个寒颤。那一种熟悉的感觉,在记忆里发酵生长,让她阵颤。他的背影,他的背影从那扇门里一晃而过,门里的灯光滑过他的背影,留下优美的弧线。
  余曦文——曦文,曦文,你是谁?我好象在梦里见过你,门——门里的他是你吗?她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瞪着余曦文,他的脸平静的似三月的冷水江。他说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人。有时候忘掉过去比展望未来更需要勇气。他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她的呼吸突然也不太顺畅起来,她说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做出一副好象和我很熟识的样子,我如果以前见过你就一定会有印象,我想不起来自然是不认识你的。她之所以说这话,是她对自己的记忆还有些自信,虽然十八岁后的那一段人生仿佛被人切断了一样模糊不清。
  余曦文坐直了身子说我以前不认识你,我认识你的时候就是从那天你闯红灯开始的。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的眼睛,那种神情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可是她又无法肯定是否真的见过,最后她摇了摇头把这种想法归结为他的表情的大众化,她想一定有很多过去认识的朋友也是像他这样看着她的。

  (七)

  那次喝完咖啡后,余曦文便隔三岔五地约她出去,不过不再去酒吧,他说希望她每次和他出去都不要开车,他骑摩托车来接她去广州乡下玩。虽然工作一直很忙,她却无法拒绝他的盛情邀请,他的确是一个风趣而可爱的人,即使是心情再烦的时候他也能为她排忧解闷。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隐约觉得从他的身上可以获得一些她过去的一些事情。
  他带她去花都看花农搞园艺种花卉,有时候还煞有介事地给她讲解一些知识。她就很奇怪他为什么对这些农民干的事那么感兴趣,后来她问他,他盯着她看了好久,他说你忘记了我以前是学园艺的,种花可是我的老本行。她张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她惊讶地说,是在重庆读的大学吗?他点点头,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她说他学园艺怎么后来会做了交警?那些疑问又从她心底浮了上来,那口井阴深而潮湿,像一只黑夜里向她张着血喷大口的怪兽。
  余曦文站在一丛苏铁的前面,他指着它说苏铁又名铁树,原产我国南部和印度。喜温暖和充足阳光,土壤以肥沃的带微酸性沙壤土为宜,为常见的雌雄异株植物——说完他咧开嘴笑了,他说读书时他就是这样背诵那些植物的属性。他显然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肖可人看着他那没有一丝异样的脸,她再次问了一次,她说他为什么没有做园艺却做了交警?
  这一次他把目光移向了别处,那里有很多棕榈树,他说我没有读完本科四年的课程就被学校开除了,你不记得了吗?她惊讶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她说你告诉过我吗?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一直在打鼓,余曦文的话语里又捎带着那天晚上的语气,是那样熟悉的一种感觉,可是当她想抓住一丁点头绪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了,脑袋里就只有虚空的画面。
  余曦文转过头来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他走到她的跟前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他说可人,你不要这样折磨我好吗?你真的一丁点记忆都没有了吗?我们一起在重庆读大学,第一天上学你作为师姐的身份接待了我们,你给我讲了很多学校的趣事,还有一次在花圃里种花我碰到你——那些情景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学校后山种了一大片果园,橙子熟的时候,我们每人都分了一些,我的都拿去给你吃了,你说很甜——他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他看着她迷茫的眼神。他的脸痛楚得变了形,他说你真的失去了记忆?我还以为是那些同学瞎编的。他试图用手抱紧她,她却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她张大了惊恐的眼睛说,见鬼——余曦文,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从来没有去过重庆,我也没有失忆过——
  她的脸色在霎那间变得苍白如纸,其实她一直都在怀疑自己身上缺少了什么,他的话无疑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扔了一枚炸弹,尽管嘴上还坚持着,可是她的内心却翻江倒海地折腾起来,那些青灰色的暗影像鬼魅一样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那断裂的四年记忆,她到底在做些什么?她的思绪又陷进了那口井里,深灰色的井沿上布满了青苔,里面黑洞洞地似乎深不可测,一种恐惧让她不可抑制地想哭出声来,可是好象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害怕——害怕使她闭上了眼睛,可是那些恐怖的片断又浮了上来,井——尸体——还有一张肥胖的脸,看不清,她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似乎他们的脸上空无一物,没有嘴巴也没有眼睛,她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是尖利的叫声还是把余曦文吓了一跳。
  他走上来揽紧了她的肩,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因为她已经摇摇欲坠,正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他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嘴里喃喃地安慰她,他说可人别怕,有我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八)

  那一次她和余曦文的对话,给她的重创不亚于他告诉她身染重病无法医治,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远走他乡,为什么她的家人都躲着她,因为和他们在一起她就无可避免地会回忆起过去,而那一段残缺的空白历史没有人可以向她交代。这大概和一个被收养的孩子一旦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却无法得到事情的真相一样。
  面对自己生命里的那一块空白,她有些无所适从,心里的压力很快让她身心俱疲。她终于在五•一黄金周之后累得病倒了。对于她病倒的事董事会的几位老总发表了不同的看法,有的说她是被累倒的,有的说她是被压力吓倒的,因为那一年某楼盘在五•一期间竟然创下了几亿销售额的神话,排队买楼的车像长龙一样排到了高速路上,而他们的楼盘那时却门可罗雀境况萧条,作为销售总监她责无旁贷首先就要作批评与自我批评。
  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病倒的真正原因,那就是余曦文。当他捧着一大束百合花站在她的病床面,面上带着怜惜的笑,他说可人,你怎么可以永远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不让我去触摸你的内心。请你告诉我,我们该怎样重新开始?他放下手里的花,随手拉了一张凳子坐到她的床前。她侧过头看着他苦笑了笑,她说你觉得现在还有回到过去的机会吗?如果你觉得泼出去的水还可以收回来的话,那我不反对你的建议。
  他在一瞬间抓住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手上插着输液的管子,被他的手一抓液体一下回流了,手上的血流了出来,她疼得一下尖叫起来,余曦文吓得脸都白了嘴里直叫护士。等护士走过来为她重新弄好输液管,对着他没好气地说你急什么急,病人都被你吓坏了,瞧你们这些男人没出息的样儿。那护士大概是北方人,说话干脆不留情面,说得余曦文只有点头的份,等到护士走了以后他就乖乖地把手藏在身后,再也不敢动她了。
  他看着她,有些可怜兮兮地,他说可人,人的感情怎么能用水来形容呢?她说不用水来形象那用什么来形容?她现在已经把她和他的那一段丢失了,他能帮她再找回来吗?她长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想他的内心和她一样正翻江倒海地折腾着,只是他是有头绪的,而她却陷进了一片泥淖之中不能自拔。
  余曦文坐在病床前看了她很久,如果是复印机都已经把她整个复印出来了,可是他却很迷茫地看着她,他说可人,我怎么为你找回那些丢失的片段?找回来后又怎样呢?他再次看了看她的表情,她没有任何表情,因为她知道她就像那断裂了的岩层一样,中间那一段如果不能找回来,她就永远找不到生活的重心,她会因为虚空的内心把自己摔死在悬崖下。
  他继续说下去,他说可人,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当你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她这次忽然就笑了,她说余曦文,你搞什么鬼呀,之前是你千万百计要让我回忆起从前,可是当我想知道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你却要重新开始?你这不是吊我胃口吗?你现在把我害得进了医院是不很开心很有成就感?我难道没有权利知道我的过去?作为一个失忆的人,我想找回那些失去的记忆有错吗?她看了看他,他的脸黑得像墨水。
  她的眼睛看着输液瓶里的水,它一滴滴地往输液管里滴着,他们沉默的时候,似乎可以听到液体滴落的声音。她的嘴唇有些干涩,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不告诉我没关系,我回一趟重庆什么事都明白了,也用不着你在我面前多费口舌。
  他被她这么一说,真的急了。他又试图来抓她的手,手举到半路又缩了回去。他站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他把水端在手里轻轻地吹着,直到开水凉了,他才站起身拿到肖可人的面前,喂她慢慢地喝下去。
  他重新坐回到凳子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肖可人的脸,似乎他一眨眼她就会消失。过了很久,他说可人,你听我说,并不是我想隐瞒你什么,只是我刚刚也征询了一下医生的意见,他说如果失忆的人没有接受事实的能力就暂且隐瞒下去,等你慢慢恢复记忆。也许你永远都无法恢复——但你至少还可以过自己正常的生活。
  肖可人接着他的话,冷笑了一下,她说这真是笑话,我怎么没有接受事实的能力?是我不够坚强还是我没有资格知道我的过去?
  余曦文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手上,她没有挣扎,她的心在不经意间被触动了一下,她觉得这双握住她的手有些特别,有一股男人的阳刚之气在这一瞬间传导给她,让她有一种安全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她想不起来,她一想头就会隐隐作痛。余曦文沉默了一会儿,很平静地说可人,你听我说,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你和我的过去,但是前提是你必须镇静。她说她现在还不够镇静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给她讲过去的事,她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一点也不会激动。
  余曦文苦笑了笑,他放开她的手说这怎么行呢,这绝对不行。他说他必须等到她身体完全恢复才可以告诉她过去的事,否则如果她受了什么刺激,他心里会不安的,医生也不会答应。他看了看她的表情,忽然转移了话题,他问她现在想吃什么东西他给她买去,他说看到她面黄肌瘦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有些心痛,他说以前在学校时她长得那样的健康。他说要是她的父母现在来看到,还以为她受了什么虐待呢。

  (九)

  她知道余曦文擅自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她心里就老大不高兴,她黑着脸对他说你这不是小题大做吗?我父母要是被你吓出什么病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他笑了笑说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除非你不要我告诉你过去的事。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想得美,答应过的事可不许反悔的。看在她还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的份上他点头答应了。
  去机场接她父母的时候,她的病已经好了。可是她父母看着她活蹦乱跳的样子反而眉头紧锁,特别是看到余曦文站在她身边的时候,他们的脸立即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样子,当年他们在重庆虽然只见过一面,可印象却极为深刻,在他们眼里余曦文就是害他们女儿的罪魁祸首。他们相互瞪视着态度极不友好。
  肖可人看见他们剑驽拔张的样子,不得不出声了,她说爸妈你们不要那样紧张好不好?她母亲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然后她跑上来抱住她,她十分心疼地看着怀里的肖可人,她说我的可人怎么瘦成这样子?你怎么就不能让我们省点心呢?她故作轻松地拍着母亲的背,她说,妈,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吃饭香睡觉香,有什么异常的吗?听她这么一说,她爸首先向她紧皱眉头,他憋红了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他说你要是过得好,怎么会突然生病了?害得我和你妈接到电话后就没有合上眼——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一向是个木讷的人,不善于表达。
  她白了一眼身旁的余曦文,有些生气,她说这都是你惹出的事,我那点小病算什么呀?至于给我家里人打电话吗?我就感冒打了一会儿吊针,看把你们急得,这种病三岁的小孩儿得了也没人紧张,你们紧张成这样,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余曦文搓了搓手,他在她的父母面前有些紧张,虽然她对以前的事情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但她还是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这让她对她的那段经历更加好奇。
  余曦文沉默了半天,他看着肖可人的父母,有些无可奈何,他说伯父伯母,我实在是不想惊动你们两位老人家。只是可人一直很想知道她过去的那段经历,我又无法拒绝,我本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却想不到我一说你们就急匆匆来了广州,可人的身体确实没什么大不了,请你们放心。他走上前拉过她的父母往一边站着嘀咕了几句,她父母亲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下来。
  把她的父母送回到她的别墅,余曦文想趁机溜走的,却被她不小心捉住了。她说你别紧张着回家去,我妈还要做酸菜鱼给你吃呢。他苦笑了笑说看来我今天是跑不掉了,那我就留下来缴械投降吧。
  趁着她父母在厨房里教她的江西保姆做酸菜鱼,他和她单独待在客厅里。她便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一直消磨着他的意志,过了很久也不说一句话。他也一直盯着她看,他的目光在客厅这个几十平方米的空间里似乎使空气有些凝固,她在他长久的注目下有些不太自在。她说你盯着我看什么?我的脸上有开紫荆花吗?
  余曦文淡定自若地笑了笑,非常严肃地说她的脸上虽然没有开花,却有结果实。他说这几年你的成果不小嘛,一个小女子比我一个大男人还混得好,要车有车要楼有楼,还有保姆侍候,连国家干部往你这儿一站都被腐蚀了。她被他逗笑了,她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这可是一分汗水一分成果,哪像你们往路边一站只要动动嘴皮子,别人就往你腰包里塞票子。他也笑了笑回敬她说我那天可没给你开罚单,这可是我的失职。她笑着说你还说,我那天还以为遇到骗子了。俩人相视而笑,就像老朋友一样心无城府。

  (十)

  晚饭前,他们没有再谈及那些不愉快的事,她发觉不仅是她,就连余曦文都在回避那个更深入的问题。只要话题往那边扯,气氛就会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她觉得从她的内心来说也是抗拒那个真实的故事,即使那是她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一旦要把那血淋淋的事实一页页地展开来,她便有些紧张怎么去面对。
  吃晚饭到睡觉那一段时间,所有人的话题都围绕着“酸菜鱼”而展开。余曦文边吃边咧开嘴直笑,他说这东西真是好吃,在重庆时也没吃到过如此地道的川菜。她母亲不习惯被人戴高帽子,一戴就头晕,她说你不知道这里的佐料不够,也不够正宗,要是在四川我给你做这道菜那就更好吃了。
  肖可人暗自好笑她妈总是敌友不分,在机场时还黑着脸想和余曦文大干一场的样子,被几句恭维话一搅就不分东南西北了。还是她老爸的阵地坚守得比较严实,他那张苦瓜脸一直未能舒展,他埋头尽吃饭,她母亲白了他一眼说是不是嫌我煮的菜不好吃?他就往饭碗里倒了一些鱼汤,三下五除二就把饭吃完了,最后留下她妈和余曦文在饭桌上探讨酸菜鱼的做法。
  晚饭睡觉前她父母在厅里看电视,他们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广东话叽哩咕噜的什么也听不懂,肖可人说这就像鸟有鸟语,狗有狗语一样,广东人也有他独特的表达方式。余曦文被她一说不乐意了,他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可是同一种类,不同语言而已,你应该说鸟里面有麻雀有鹦鹉还有百灵,它们的语言各有分别,所以不同地方的人说不同的话也很正常。她看了看她父母,他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翡翠台的电视剧,尽管看不懂。她对余曦文说我们去露台上吧,那里空气清新一些。
  那一晚有月亮,漆黑的天幕上稀疏地闪烁着几颗星星,像黑丝缎上镶嵌的几颗钻石。有微风从房顶上掠过,带来隐隐的花香,那是房前小花园里的紫罗兰又开了几丛。他们俩坐在露台上的双人摇椅上,椅子荡来荡去发出吱嘎的清响。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身旁的余曦文说,她说我已经在心里盘算过很多次了,我该不该了解我的过去?我发觉我只要用力去想那一段过去,脑袋里的影像反而更模糊。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今晚就告诉我好吗?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吃不好睡不香的,这样拖下去我很快就会崩溃。
  余曦文侧过头看了看她,她的脸在黑暗中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她的呼吸像花儿一样安静。他问她真的想知道她的过去吗?她真的做好了思想准备接受那些过去吗?肖可人听了他的话沉默了很久,在黑暗里她似乎感到彼此的心脏都加快了跳动。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她说虽然我一直畏惧那些模糊又令人好奇的过去,可是我还是打算去承受它带给我的震憾,毕竟那是我的过去,我不想我的生命里莫明其妙缺少了一块儿,就像十五的月亮被天狗咬了一块。
  余曦文收回他的目光,他望向远方。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在肖可人的连体别墅的顶层上,从那里可以眺望到山坡上隐隐约约的树影和其他建筑的轮廓。这里像一个城堡,现代都市里一处宁静的城堡,它位于广州郊区的一个花园式别墅小区,这里的人大多富有,可是每一个富有的灵魂下又掩藏着多少贫穷而溃乏的心。
  肖可人再次叹了口气,在遇到余曦文之前她从没有如此怀疑这种生活的真实性,而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就站立地一座空中楼阁的顶端,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扶住了摇椅的扶手。她说你说吧,是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十一)

  在很多年前,她怎么可能会想到多年以后她必须通过别人的口来告诉她所经历的一切,这未免有些滑稽。
  当余曦文闪烁着异常激动的眼神讲述起那些过去的时候,她一直在对自己说一句话:冷静一些,他讲的不过是一个故事罢了,故事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她不得不这样不断地警告自己才能继续听他的讲述。因为他的声音在讲述故事的时候似乎也突然被故事的情节感染了,变得低沉阴郁暗哑,泛着青灰色的冰冷光泽。这种声音给她一种压迫感,像置身在黑暗的屋子里,黑暗中有无数双手向她伸来,似乎想置她于死地。
  他说他认识可人的时候,他才18岁,刚刚进入大学,他来重庆这所并不太知名的大学就读。他说之所以会选择这么远的学校读书,是因为它学费偏低,他父母觉得学园艺可以回家乡开个花圃,他的老家在肇庆,家里人却都在花都那边做园艺花卉生意,于是他就去了。
  新学员报到那一天肖可人是作为高年级的师姐身份接待他们的,他说那天是可人领着他去的宿舍,还带他去买了饭票,给他讲解学校的一些基本情况。他当时却很腼腆,从来没有和一个女生走得那么近,他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以后的日子他一直很关注师姐的一举一动,特别是每天早上做早操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朝着师姐的班级张望,他那时看着她做每一个动作心里都觉得很甜蜜。想不到师姐还是系里的学生会副主席,整天活跃于学校文娱社团,见面的机会就相对多了一些。
  余曦文停顿了一下,他望着肖可人的眼睛,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在黑暗里似乎像一只觅食的野兽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说你还记得吗?那时我每次故意从你的面前走过,我假装不经意地碰见你,我叫你师姐,你总是对我很灿烂地一笑,你的笑像花儿一样漂亮。我那时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每天我在宿舍里都在想师姐,我觉得其他人都没有我过得这么充实。虽然其他同学很快都有了自己的女朋友,晚上熄灯之前大家讲述的都是女朋友的花边新闻。他们经常笑我是痴心妄想,因为师姐是系里面的学生会副主席,人又长得漂亮,怎么会看上我这个榆木疙瘩。
  他说那时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的是学校广播,那里面经常会朗诵一些大学生的文学作品,他那时便经常用“文岩” 这个笔名,写一些关于师姐的诗歌投去那里,每次都能被采用。很快“文岩”在学校文学社里出了名,大家都觉得“文岩”是一个有着诗人气质的多情的人,他喜欢上园艺系的学生会副主席肖可人却不敢表达,而这种委婉而多情的方式曾被校园里许多女孩子效仿。
  他再次看了看她的表情,她似乎已经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他继续说下去,他觉得她心里一直是明白“文岩”是谁的,因为她每次见到他时的眼神变得很特别,这一种微妙的改变,大家心照不宣却心有灵犀。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痴迷地想见到她,没有课的时候他就经常在学校里溜跶,希望意外地碰到她。
  有一次在街上瞎逛,正想过马路的时候他看见师姐从对面走过来,她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他当时就呆愣在那里,半天也不能动弹,他说想不到她的男朋友是校团委书记汪洋,他也是他们的《政治经济学》老师,听说他的父亲是重庆市某高级领导,所以留校很容易。可据说那男的很花心,留校几年期间就曾和学校几朵校花有着不清不楚的瓜葛,他当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地折腾,非常的难受,回到学校后他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几天都不想去出早操,情绪低落到极点,他想怎么一朵鲜花总要插在牛粪上。直到体育委员问他有没有医务室的证明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出早操。
  他说他一直躲着不想碰到她,可是事又凑巧,那时候学校有一个诗歌朗诵比赛,肖可人跑来问他,她说听说他诗歌写得很不错,想让他帮忙写几首。他当时黑沉着脸说他根本就不会写,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说他回到寝室还一直在想那个问题,他有些后悔那么坚定地回绝了她,看到她失望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很残忍。
  想不到事后她再次找到了他,她说听说你朗诵也很不错的,想请你报个名参加学校的朗诵比赛,给园艺系争光。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他说他真的无法拒绝,他一激动就答应了。系里面初赛的时候,他写了一首诗,是专程为她写的《姻缘树》,因为只有它才能表达他心底的那种情愫。
  缠绕
  编织成两缕深情的发绺
  云朵
  掠过树梢
  羞涩地低垂下头
  枝杈紧紧相连的
  那一刹那
  脉搏早已合二为一
  在惊雷和风雨里
  紧紧相拥的两棵树
  等待五彩的阳光
  把一切勾兑明白
  ……
  当他用那浑厚的男中音朗读着那美丽而缠绵的诗句,他恍惚中感觉到肖可人的目光就在他的脸上逡巡。他当时的表现赢得了满堂喝彩,可是最后决赛的名单里却没有他,他被意外地排挤在决赛圈外。这件事让很多人不解,不过他却很清楚是那个校团委书记汪洋搞的鬼。事后肖可人找了他几次向他道歉他都不予理睬,他觉得太可笑了,现在是什么时代,恋爱婚姻自由,更何况他们八字还没一撇呢。

  (十二)

  月亮忽然躲进了云层,余曦文的脸瞬间黯淡下来,他停顿了良久才又继续说下去。他说有很多东西都是命里注定的,如果一开始他没有认识师姐,如果她不那么灿烂地对他笑,或者她即使是对他稍微冷漠一点儿,他可能都不会陷得那么深。
  他说有一天清晨,他很早就起来跑步,准备跑完步就出早操。当他跑到学校后门的时候,他却看见师姐从校外跑了进来,头发有些散乱。他当时有些疑惑,以为师姐比他还要早起来跑步,可是当他在宿舍里讨论这件事的时候,那些男生却笑他孤陋寡闻,恐怕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蒙在鼓里。他当时并没有想到那些残酷的事实,他天真的问她有什么可以隐瞒他的事吗?
  他们宿舍的那些男生一哄而散,一瞬间都溜之大吉。只余下平时和他还算谈得来的一个男生,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说:“你总是把别人想象得那么天真,可是这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他看着那个男生发愣,他说怎么扯了那么远,肖可人怎么了?那男生把他拉过来坐到床沿上,语重心长地劝慰他,他说你先别急,你已经知道她有男朋友的事了吧?他点头说知道了。那男生说这就对了,她和汪洋在学校外面租了间房,他们已经同居很久了,这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吧?
  余曦文停下来,转过脸来看肖可人。她的脸在黑暗里透着静谧而安详的气息,似乎他真的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于是他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他说当时听了那男生的话,他蓦地就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激动地手舞足蹈,他说学校不是名文规定不许大学生恋爱吗?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住在一起?那男生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他说现在什么都是“你有政策,我有对策”,大学生恋爱虽然明说不行,可是现在哪个学生不拍拖?你也忒天真了。
  他说他当时情绪很低落,他觉得他喜欢的师姐单纯可爱,他总是不习惯把她和那些龌龃的事联系在一起。
  余曦文抬起头来望着肖可人,他说这种痛苦你也许无法明白,不过相对于拥有的喜悦来说,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他说记得有一次系里上大课,有几个班的学生都在学校花圃里种花,后来他发现师姐所在的班级也在。当他发现她拿着一株天竺癸就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时,他的心突然就剧烈地跳动起来,那时候他才意识到喜欢一个人原来是无条件的,不管她在别人眼里怎样,他还是希望看见她,哪怕她根本就看不到他。
  他当时朝她走了过去,或者是情不自禁,他觉得能够在众多异样的眼光下走向她,那是他的勇气。他对她说你在这里种花呀?她抬起头来很惊讶地看着他,“嗯”了一声就再也没有出声,她也许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情境下碰到他。他说:“我们一起种花吧。”他说完拿了一株天竺癸像她一样蹲下身子,他把花树插进土坑里,他的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她的,他说:“可人,这不是做梦吧?”他不由得想起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不由地想到戴望舒的《雨巷》。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她的黑白瞳孔里有一种光在跳动,突然她噗哧一声笑了,她的笑声很清脆,引得周围的同学都转过身来看他们。她打了一下他的手,她说我看你这不是在种花,简直就是在葬花。
  余曦文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天竺葵,不看则已一看顿时羞愧难当,整株花都被他脚朝天地埋进了土坑里,花已经被土弄得蔫了。他尴尬地笑了笑,他说对不起,我只顾看你,把培育祖国的花朵这么伟大的事都抛之脑后了。他笑的时候,他看着她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尽管那次之后他很少有机会和她在一起种花。学校果园里的橙子熟了,每个学生分了一些,他说他分到的那几斤都托她们班的女生带给她了,他知道她很喜欢吃,那些女生告诉他她吃的时候还说很甜。

  (十三)

  余曦文说他很快读大三了,师姐读大四,在准备考研。她和汪洋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在大学校园里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说在学校的两年,他有两样东西学不会,一就是拍拖,二就是喝酒。四川的学生很会喝酒,还有那些北方人也能喝,把白酒当啤酒喝,可是他不行,他只要喝两口脸就烧得通红,要是喝上一小杯,走路准像打醉拳。
  那年夏天,是个炎热的晚上,他说他还清楚的记得是寝室里一个男生的生日,在校外的一家馆子里包了两桌,一群男生和一群女生在一起,吵吵嚷嚷的。余曦文说他当时突然就感觉自己很孤单,那些男生大多带了自己的女朋友,成双成对,就只有他形只影单。他一个人喝着闷酒,想不到一时没在意就喝多了。
  四月底的重庆已经热得像火炉一样,生日聚会散了后,他说他要去操场凉快凉快,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其他同学也没在意,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他不记得那一晚他沿着操场走了多少圈,也不记得他是怎么走到学校外面,也不记得怎么就撞到肖可人和汪洋,他们俩像情侣一样依偎着从他的面前走过。他虽然醉眼朦胧,在黑暗中他还是认出了肖可人。他想当时一定是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一定是他隐藏在表层下的自我冒了出来,把他打败了,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他一把揪住汪洋一拳头打在他的胸上,汪洋冷不防有人袭击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他说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他跑上前就一把搂住了肖可人想吻她,她尖叫着想推开他,他却搂得更紧了,他在她的脸上颈上乱吻着。这时汪洋大概已经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已经恢复了平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上来就拉开他,几拳头打在他的鼻梁上,甚至没有等他还手又踢了他几脚,最后还是肖可人拉住他才停手。余曦文说他当场便鼻血长流,身上留下了多处伤痕。
  汪洋带着战战兢兢的肖可人离开时,学校里有些路过的同学还在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他却浑然不知。
  余曦文看了看坐在身旁的肖可人,她的样子那么安详,唯独那双深邃的眼睛,黑白分明,在黑暗里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她的身子似乎直了一些,也停止了她坐在摇椅上的摇摆姿势。他停了一会儿,转过头望着远方,远方有隐隐约约的火光,把天边映照得有些光亮,那也许是小区会所的霓虹灯吧,它总是不分昼夜地闪烁着。他自言自语地说每天都有那么多不眠的人。
  他说那一晚他一夜未眠,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宿舍里的男生看到他的样子都吓坏了,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是一味地说“我对不起她”。洗漱完后他一个人上床,躺在床上他却一直睁大着眼睛,他的脑袋虽然昏昏沉沉的,却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后悔打了汪洋,可是对他之后的表现他却觉得可耻,他想他怎么可以对肖可人做那样的事,这是他一生也忘不掉的耻辱。每当他试图闭上眼睛,她的尖叫声就会在他的耳边响起,这比汪洋的拳头还令他疼痛。
  他说那段日子,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他看着别人对他指指点点,他的心都快碎了,似有若无的谣言总是从他的头顶上掠过,像蜻蜓一样停驻在他的身旁,挥之不去。到了快放暑假的时候,另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把他推入了千年的冰窖。

  (十四)

  月亮在一瞬间出来又躲了进去,像是贪玩的小孩子在捉迷藏,肖可人的脸在一霎那的光亮后忽然暗淡了下去。余曦文还是那样很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黑暗中的她看得更清楚。他轻轻地问她:“你累了吧,要不要等明天再继续讲?”她看着远方,没有说话,等了很久,当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时,她说:“继续吧,我在听。”镇静得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她的呼吸声明显有些湍急。
  他清了清嗓子,望着远方又继续说下去,他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科考试完后他和系里几个班的男生踢足球。不知道为什么就起了冲突,他和班里的几个男生同其他班的男生推推搡搡的,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其中有一个男生推了余曦文一把,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在这里拽什么拽?把咱学生会副主席的肚子都搞大了,还在这里逞威风——”他当时脑袋热血上涌一片混乱,他冲上前去就和那人扭打起来,那人被打得当场就送到了学校医务室。
  肖可人有了孩子。说孩子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人用铁丝在火炉上挑了一下火花,火炉里窜起的火星子在风里面抖动了一下。他说你知道什么叫残忍吗?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残忍——那就是当你想为自己辩护时,你发现你的辩护会伤害到一个你更关心的人,甚至那个人的名誉比你自己的名誉更重要时,你发现没有什么比沉默更让人厌恶,可又无从选择。
  他被学校停止一切科目的考试,写检查。在这期间,学校还组织了人力对他“强奸”肖可人的事件进行全面的调查,据说此领导小组由学校高层领导亲自挂帅,因为事关学校清誉,学校十分重视。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很快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在一支以校团委汪洋为首的讨伐队伍的申讨声中,学校怕事态扩大,在经过了几个所谓人证的取证后就认定余曦文犯有流氓罪和故意伤害罪,鉴于当事人都是学生,而且受害人至今并未提起诉讼请求,学校给予余曦文记大过处分,立即开除出校,档案被打回原籍。学校为什么最后只是以流氓罪来定案,多少有些含混不清,但是这种不清不楚却像一个黑匣子笼罩在他的头上,在离校之前他不得不忍受所有唾弃的目光。
  他说他那时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在学校某一处无人的角落碰到汪洋,然后狠狠地揍他一顿。这个敢做不敢当的小人——他看着远方灯火闪亮的地方,眼睛里有一种光在闪动,他说如果开除我能够解除肖可人的痛苦,那么我也就认了。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在处分决定下来后,他正准备收拾行李离校,学校里却出了另一件大事,肖可人跳进了学校后山的一口井里,幸亏山里挑水的乡民发现得早,打捞起来后经过初步处理便送进了市区的医院。
  他低沉的声音像是从井底冒出来似的,阴暗而潮湿,似乎还带着井沿上青苔的味道。他说肖可人后来是救醒了,他也被勒令立即离校。他说他并没有辩解,他也不怪肖可人的沉默,因为她那时的精神状态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她不仅身体受伤,也遭受了爱人的愚弄与欺骗。在发生了这次事件后,汪洋立即和她划清了界线,即使是她在医院里的那一段时间,他也不曾去探望过她一次,仿佛他和她除了师生关系,并无其他。
  他说后来的事他就不太清楚了,有同学告诉他肖可人肚里的孩子死了,她也失去记忆了,他没有相信,他觉得那只是一个伤口,很深很深的伤口,她把它掩藏了,不想让人看到。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最后毕业证也没拿就休学了。


  (十五)

  沉默了很久,余曦文转过头来看身旁的肖可人。不看则已,一看他的心里凉了一大截,她的脸在黑暗中看不出有多大变化,可是她的眼睛却惊恐地张大着,仿佛她看到了极端恐怖的事情,让她无法抑制的恐惧像水一样流淌在她的眼底。就在这时她尖叫了一声,那声音尖利而清脆,划破黑暗的夜空,像鞭炮声在空中炸响。她突然用手捂住了她的脑袋,似乎她的头在膨胀变大立即就要炸裂似的,她低低地呻吟着,她说她的头好痛,她只要一想起那些事,她就会头痛。
  这时候她的父母听到了叫声已经跑上了楼顶,看到她的样子,他们的脸都绿了。他们冲过来抱着肖可人,大声地呼喊着她:“可人,你醒醒——”
  肖可人的脸已经被恐惧侵蚀得变了形,她的样子像是要窒息。等到几个人惊惶失措地把她弄到楼下的卧室,她的脸还是苍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她的手抱着头一直在喊痛。
  肖可人的母亲这时看余曦文的眼神也有些变化了,她说你对她说什么了?你明知道她无法接受过去的事实,你还要告诉她,你那不是存心想要她的命吗?
  余曦文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肖可人虚弱的样子,他说他已经尽量用平静的话语来叙述她的过去,而且关于她内心的那一段黑暗的历史,也只有她内心才清楚。这是一道阴暗的门,如果她永远不打开,她就永远把自己藏在里面,总有一天她会爆炸性地发作。他说还是让医生来解决下面的事情吧,她到底是心理因素的失忆,还是生理因素的失忆,只有看了医生之后才知道。
  肖可人被连夜送到了广州市南方医院,做了CT头部检查。第二天医生问家属,他问病人是否受到过头部的撞击或者伤害?可人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点头说是,她说当年在学校她自杀过一次,跳井时头部受到过撞击,当时医生说并不是太严重,只是她情绪不好又受了强烈的刺激,醒来后对她在大学期间发生的事都记不清了,而且每次一想起那一段经历就会头痛,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医生看了看CT检查的图片,他说从X光图片来分析她头部的伤的确只是外伤,但是也不排除因为这种外伤而引起的心理抑制因素导致的短暂性失忆,在医学上,称这种症状为“暂时性失忆症”或是“强迫性失忆症”,也就是说病人在受伤前曾受到过度的惊吓或刺激,其人体自动做出的自卫反应。他说这种只是病人生理上暂时的一种抑制反应,如果事后能够自然地加以诱导,其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很大。那医生随便问了一些发病前的症状,余曦文就把晚上的事给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听完后皱了皱眉说这种情况倒是少见,她居然能够把她失忆的部分当故事听完最后才发病,那说明她的意志比一般的人还要坚强。他想了想继续说她现在身体上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先解开她思想上的死结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医生最后建议他们带她回一趟重庆,让她亲自去面对那个黑暗的地方,只要过了这一关,她就等于战胜了自己,自然会恢复丢失掉的记忆。

  (十六)

  到达重庆的时候,正是多雨又多雾的秋季。迷朦的雾总是似有若无地缠绕在山间,当车行进在盘山公路上时就宛如在云雾中穿行。和肖可人一同来的除了余曦文还有她的一个女同学何雪,当时他曾记得何雪和肖可人的关系非常好,早上出操的时候她们总在一起叽叽喳喳,两个女孩子都是十分外向的人,在一起时就像两只快乐的山雀。后来广东老乡聚会时,他很意外地发现何雪也在其中,只可惜当时只知道她的名字,这次为了帮助肖可人恢复记忆他才忽然又想起了她,只能辗转通过几个在广东的老乡打听,才知道她在深圳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园林设计。她听说肖可人在广州的事,十分震惊,她说想不到可人来广东这么多年了,她却一直都不知道,否则离得这么近怎么可能没见过面。她欣然同意了和他们一起回一趟重庆的要求,她说当年迫于学校的压力谁都没有站出来澄清事实,主要原因还是汪洋有后台,大家都怕毕业时提不了档案拿不了毕业证,所以都没有出声,其实谁不知道是汪洋使的坏呀,用他们重庆话说“他龟儿子太黑心了”,他怎么可以把可人卖了?
  一路上她按照余曦文的计划,似乎是不经意地把肖可人过去的事讲了出来,声调尽量平和。她说那个汪洋表面上倒是斯斯文文,对可人也百依百顺,想不到他真的像往届的同学传言的那样,简直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她说他当时追求肖可人的时候,寝室里好些女生都被他买通了,他给她们买零食,她们告诉他肖可人的行踪,什么嘉陵江畔邂逅,什么电影院不期而遇,什么雨中送伞都是她们出卖情报得来的结果,当她不可抑制地爱上他时,他却在买零食慰劳她们呢。她说当时他在外面租房,本来是说学校寝室比较拥挤,学习条件也不好,就在校外给她租了一间房,还配备了电脑、电话什么的,可是到后来却成了他和可人同居的场所,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甜言蜜语把可人降服了,她说这件事情学校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包括那些整天一副正人君子像的学校领导们。
  何雪转过头看着余曦文,他示意她停止一会儿,让肖可人休息一下,他看得出来当她在和自己作思想斗争时,脸部的表情虽然丝毫未变,可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汹涌澎湃。他说可人,你在广州生活得真不错,事业干得如此出色,让我觉得像是在学校时那样。我记得每年的校文娱晚会都是你做主持,你的风格硬朗而不失洒脱,我还记得一次有你参加的辩论赛,你伶牙俐齿唇枪舌战,把好多男子汉都辩驳得哑口无言。我那时觉得如果你长成男儿身,那一定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停顿了一下,他说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在广州出现,我回了肇庆老家后,我父母通过一些关系把我档案中黑的那部分抹掉了,接着我被送到一所警校培训了一年。我也从过去的一些同学那里侧面地了解了你的情况,我知道你到了广州,只是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因为你的家里人守口如瓶。毕业后我通过我叔的关系如愿分到了广州,我找了你好几年都没有结果。就在碰见你的前两个月我接到另一个交警支队的朋友的电话,他说一个朋友在看去年年审的车时,看到一个叫肖可人的驾驶证复印件,那个女人的面貌特征有些像我说的。我跑去一看,没错果真是你。在这几年中,我已经不只一次看过和你同名同姓的人,可是都是失望而回。等我再托关系调动了一下工作岗位,想不到我刚巡查了几次就碰到你,我当时激动万分,虽然你的样子和学生时代相比有了较大的改变,可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尽管那天你把我当作陌生人还叫我警察叔叔,我那时却非常高兴,我知道尽管你忘记了我但还像过去一样油嘴滑舌,像只小鸟一样快乐。余曦文望着肖可人的眼睛,她的眼里黑白分明的界限,像是白天与黑夜的区别那么明晰。他说可人,让我们重新开始吧,虽然我们重来就没有开始过。

  (十七)

  肖可人苦笑了一下,她说她已经想起了一些事,但是却有些模糊不清。她说她无法分辨很多事,虽然在故事里她已经知道谁是谁非。但是就像一场辩论赛一样,正反方都要上来做陈述,可是这里却只有正方,缺乏反方的陈述,这未免有些不够精彩,也难让人置信。她再次苦笑了一下,她看着一脸狐疑的何雪和余曦文,她说她不是怀疑他们,而是希望另一方也来说说当时他们为什么要那样,他或者也有他的难处,或者另有因由?这些她都不敢断定,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牵涉到那么多人的大事。
  余曦文睁大了眼睛,他想不到肖可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讲出这样理智的话,他感到欣慰,来之前的担心似乎减轻了一些,他记得临行前她的父母一再地嘱咐他一定要控制她的情绪,有些事如果不能揭穿也就算了,毕竟是陈年老帐,那些当事人大多已经分散了各奔东西。想找齐他们来做一堂类似法庭那样的陈述毕竟只能是幻想。在这之前他虽然已经和学校有关部门联系并讲明了此事,可是对方却说中途休学或被开除的学生档案不一定能找到,即使找到也不会太详细,对方的回答显然是托词。他留了一个移动电话,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结果。
  想不到到达沙坪坝后他们正在一家饭馆吃饭,他却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他说关于当年肖可人和余曦文事件他非常清楚,如果肖可人想寻回她丢失的记忆他可以帮忙,他说他会在学校的某处花园等他们,他说了详细的地址。挂了电话后,余曦文才想起忘记了问他的名字,他很奇怪为什么他一点也想不起有这么个人,可是他好象对他们的事情很熟悉似的。看着正望着他一脸狐疑的肖可人和何雪,他说真奇怪,我来重庆就只联系了学校档案室的人,怎么会有人知道我们来了重庆?他的脊梁上好像爬过一条冰冷的虫子,他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肖可人望着他,眼里充满了疑问。他拍了拍可人的手,安慰她说:“没什么,有人约我们去学校见面,说可以帮你找回丢失的记忆。”何雪听了却笑了,她的笑很明媚,像是春天里桃花初绽时的样子,她说有个知情人自动送上门,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至少事情有了点眉目,你怎么愁眉苦脸的?余曦文苦笑了一笑,他说你哪里知道现在的世道险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呢。肖可人听了也禁不住笑了,她说你不是还教训过我被社会腐蚀得不成样子,还说我市侩什么的。余曦文被她一阵抢白逗乐了,他反击她说你不是整天吵着你记性不好吗?怎么原来都是记仇去了,我说了你几句你就记得那么清楚,你当初还说过请我喝咖啡呢,不过后来还不是忘了,还要我打电话提醒。
  俩人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何雪在一旁捂着嘴偷笑,她故作严肃地说你们俩注意点国家形象好不好?一个是交警大队长,一个是销售总监,竟然在公众场合打情骂俏。说到最后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说你们俩不会把这次寻找记忆的旅程当成蜜月旅行吧?肖可人和余曦文被她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随手打了一下何雪的手,她说雪儿你可别乱说,人家余大队长可是有心上人的。余曦文在两个伶牙俐齿的女人面前却羞红了脸,他趁机溜到柜台把帐结了。

  (十八)

  到达学校时是午后两点过,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两个钟头。三个人在校园里逛了几圈,学校在这六年中有了巨大的改变,可是他们却无心去欣赏这些改变,他们想寻找的是旧日的足迹,越少改变越有利于她的记忆恢复。走在学校的林荫路上,两旁的香樟树绿叶如盖,还能闻到昔日的味道。他一会儿指着一排建筑物说那是成教学院;一会儿又指着一栋高大的现代建筑说那是学校的图书馆,在经过园艺系大门口时,他特意停了一下指给肖可人看,他说她读书时经常在这里出入,肖可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也觉得似曾相识,那些掩藏在浓雾深处的记忆渐渐复苏了。
  三个人踏着落叶慢慢地走着,可人的眼睛里浮现起迷茫的雾,她说这里的气息太熟悉了,她以前就在这里学习吗?可是为什么只是隐隐约约的记忆?她的记忆仿佛置身在浓浓的迷雾中,找不到方向,那些真相似乎都掩藏在那些浓雾里,若隐若现。
  很快到了他们约会的那个花园。在经过一片林子时她忽然停住了,怔怔地看着林子里的石凳石桌,仿佛看到了一些东西。她喃喃自语地说这里我好像曾经坐过。余曦文竭力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他说你终于有一些记忆了,先别急,慢慢想。何雪扶着她坐到石凳上,她问可人你到底看见什么了?肖可人睁大了眼睛望着坐在对面石凳上的余曦文,又仿佛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另外的东西。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示意何雪别出声,他对着肖可人轻轻地说:“可人,我是汪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肖可人已经大叫着站了起来,她似乎非常激动,她说:“我想起来了,我以前的男朋友叫汪洋,他和我常在这里聊天——”她想起了大多数他们讲的故事,那些记忆像开闸的潮水一样翻涌上来,似乎要在一瞬间把她淹没。余曦文眼里的泪光在闪动,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听着她讲完那些他曾经告诉过她的情节,他迫不及待地说接下去呢?余曦文诱导她慢慢地想,她接着刚才的思路往下想,可是那些记忆像支离破碎的布,总是难以拼凑在一块儿,一会儿她的脑袋里冒出那口井,一会儿又冒出一个面目可憎的中年男人的模样,她不知道那些和这些有什么关系,她以前还以为那不过是她的一个噩梦罢了,可是照现在看来那些都和她丢失的记忆有关。
  看着这些熟悉的场景,她基本上能够慢慢回忆起余曦文曾经给她讲过的那些故事,可是另外一些呢?他们没有告诉她的那一些,她却把它们怎么也拼凑不到一块儿。她说她不记得为什么她要自杀了,她过得挺好的呀,在学生会当副主席,成绩也挺好的。她说她记起了那天晚上,余曦文喝醉酒和汪洋打架,还非礼了她。不过她说她敢肯定余曦文只是吻了她几下,并没有如学校说的那样严重,最多不过是酒后闹事罢了。
  她停了停,接着又喃喃自语地说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可是还是有些事情不对呀?她再次迷茫地看着余曦文,他和何雪屏息凝视地听着她的陈述,被她的话头一梗,差点噎住了思维。他问怎么不对了?她看着林子深处,她说按道理她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打掉小孩,可是为什么她却要选择自杀呢?最重要的是谁走漏了风声?她说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脆弱。

  (十九)

  问题被她自己摆在了台面上,三个人像在解剖一个科学难题一样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何雪思维比较敏捷,她说不是说风声是那个和余曦文踢足球的人传出去的吗?余曦文摇了摇头,他说能够知道那晚上他非礼过肖可人的人屈指可数,他敢肯定那人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故意挑起事端的。而且刚才可人也说在他和人打架之前她怀孕的谣言就已经在传播了,所以她才没有精力站出来替他说话。至于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这里面就大有文章。
  那会不会是可人不小心让哪个多嘴多舌的八婆知道了,然后走漏了风声?对于何雪再次的猜测,肖可人大摇其头,她说绝对不可能,她那时住在校外,除了和何雪比较接近几乎很少和其他女生搭腔,她当时月经没来她也只告诉了何雪一个人,她相信何雪的为人,平时虽然嘻嘻哈哈,做事却是心思缜密,是个滴水不漏的人。何雪点了点头,她说她也没和其他人说过,这种比较私隐的事,不是十分投缘的人真的不会开口说。
  余曦文很仔细地听她们的对话,这时他抬起头,他想了半天才说问题可能出在汪洋身上,他会不会不小心把这个消息走漏了出去,然后谣言四起,在无法控制局面时他不得不采取金蝉脱壳之计,把我拉来做了替罪羊?他刚刚说出来,何雪就笑了,她说你也忒天真了,他那种老谋深算的样子会走漏风声?他要是杀死一个人也不见得会露出半点风声——她还没有说完,余曦文已经大叫了起来不会是他杀吧?
  几个人都同时愣住了,这个问题讨论下去却想不到陷入了一团泥淖,可是当余曦文喊出那句话后,大家的眼前突然豁然一亮,是呀,一开始大家是认定肖可人是自杀,因为大家都认为自杀是事实。可是当事人失忆这显然打乱了他们以前建立的思维模式,肖可人既然无法讲述她自杀的动机,那么他杀的可能性就会更大。这样想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都睁大了的许多,再联想到中午那个陌生男人的约会,他们的心突然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跳动。几个人相互望着,大眼瞪小眼,肖可人的手心里居然渗出了汗。她看着余曦文说这样大家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余曦文想了想镇静地说他觉得不太可能,他要是想对我们下手,干嘛会选择学校呢?而且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公众场合的学校花园,他不干脆选择晚上在重庆哪个不知名的地方把我们一起干掉?你们也太小心了,是不是看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看多了?想像力也太丰富了。
  何雪在一旁又掩着嘴偷笑,她说跟着你们出来可是见识了,别人说去原始森林历险,去大峡谷漂流,那是真的惊心动魄。可跟你们倒好,跑学校花园里来编侦探小说来了,还把自己吓得一愣一愣的。肖可人在一旁又打了一下她的手,这下何雪瘪了瘪嘴有些不乐意了,她说你不是失去记忆了吗,怎么以前的老习惯总不改呢?还记得打我的手?这倒是新鲜,不记得以前的事,却是记得以前打人的习惯。
  这原本是她打趣活跃气氛的话,可是余曦文听了却皱了皱眉,他抬起手示意她不要吵。他说大家想想看,一个人的习惯总是会潜意识的影响他的行为,那些有意识的东西被她遗忘掉了,可那些无意识的东西还存留在她的脑海里,这么说他们就可以从一些她平时的习惯中去寻找一些蛛丝蚂迹。他首先问肖可人,她以前有没去过后山那口井?她点点头。他再次问她曾经和哪些人去过那里?她说有很多人呀,以前在后山种树的时候,同学们都去那里打水。
  余曦文拍了拍大腿,他问她和汪洋去过那里吗?她摇摇头,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去过。她说那里比较偏僻,但是经常有山里的农民在那里挑水,所以他们从来没去过那里。余曦文摇摇头,他说想不到越来越复杂了,有两种情况,他知道那口井,他把你推了下去,或者是他根本不知道那口井,他让别人对你下的手。当然还有可能是其他情况,他根本就没有杀你,是你自己跳下去的或者是别人推你下去的。
  何雪在一旁狠狠地瞪了余曦文一眼,有些不满地说你真笨,你越说我越糊涂。其实很简单,肯定不是汪洋干的。他既然拉了你做他的替死鬼,他为什么还要杀可人?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二十)

  肖可人又下意识地打了一下何雪的手,她说他也许怕我生下小孩,或者他怕我打胎时验出BABY的血型?
  余曦文听了摇摇头,他说没可能的,这件事如果不是他在那里一手遮天,她在医院抢救时做手术拿掉死去的孩子,早就有医生验明了孩子的血型,可是这么重要的证据都没人提出来,可见他买通了医院和学校的人。所以他根本就可以悄没声息地打掉孩子,没有必要绕那么大个弯去背负杀人的罪过。那他为什么要架祸给他呢?他猜想可能是她们和汪洋其中的哪一个不小心疏忽走漏了风声,在纸不包住火时他不得不采用这种很低级的手段。因为他和可人同居那么久都没怀孕,为什么他‘强奸’她一次会怀孕?知道内情的人一推敲就明白这是一个陷阱,他这么老奸巨滑自然也明白,所以他想趁机把事情闹大,掩盖事实的真相。因为可人显然不会因为和他同居有了孩子就会去自杀,她只有遭受了别人凌辱无颜见人才会走此绝路,所以他出了这一狠招——
  余曦文还想继续深入地分析下去,何雪却打断了他的话,她说你虽然分析的头头是道,可是却有一处破绽,他难道不怕可人真的死了,公安局一插手这件事,那他即使有再大的后台都无法遮掩BABY的事实?公安局办案可不会遗漏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只要一查就知道是谁的孩子。或者也可以说孩子的事实并不能证明你没有强奸她,而只能证明孩子是谁的,这一种事实是他不想别人知道的,他的面子和他父亲的面子他可是要维护的,因此他自始至终也没承认过和可人有过关系,在学校汇报也只是说是团委工作与师生关系。可见他没有杀可人的动机。
  肖可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说怎么说来说去又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难道那是她自杀的?她觉得可能性太小了,即使是余曦文真的如学校说的把她怎么样了,或者是其他的一些事,她也不会选择自杀,她不会干那种傻事。因为她隐约记得学校开除余曦文时,她当时很愤怒,她跑去找汪洋可是没有找到,她便气冲冲地给他打电话,她说如果他不放弃对余曦文的陷害,她就赖着不去打胎,她说他这种做法实在太卑鄙了。她说她难道会因此而自杀吗?这太不符合她的性格,虽然那时她情绪低落,可是他们那样对待余曦文也实在让人愤怒。她说可惜她怎么也想不起自杀那一天发生的事,太模糊了,好象发生了很多事,又好象什么也没发生。她皱着眉撑着额头绞尽脑汁地想,可是记忆就像一团麻扭来扭去交织在一起,一点头绪都没有。
  何雪接过话头说那难道是他怕她不去打胎,又想封住她的嘴,才出此下策?余曦文摇了摇头,他说还是重新来过吧,可人排除了她自杀的可能性,那他杀会是谁下的手?为什么可人一直记不起她去井边自杀的情景?可见井可能不是第一凶案现场,那他可能在其他地方下的手,如果不是汪洋,那就是另有元凶?
  肖可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清了清嗓子说她觉得还是汪洋的可能性大一些,因为他怕她威胁他,他更怕留着她夜长梦多,所以他一狠心下了杀手,可是他也许又不想她死,怕把事情闹到公安局去,所以留了活口。他在医院和学校那里做了手脚,所以把事情的真相掩盖了,他可真是良苦用心。他也许没有想到她会失忆,那更是他拍手称快的事。
  何雪和余曦文都同时点了点头,他说也许只有这样才是比较完美的结局吧。唉,三个人都同时叹了口气,可是树林里却传来了第四个人的叹息声,那声音低沉而暗哑,三个人同时从石凳上惊跳了起来。

  (二十一)

  从树林的入口处慢慢地走进来一个男人,他中等身材,肚子翘了起来,有些中年发福。何雪看见他时禁不住叫出了声:“是程靖荣老师,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问出这句话来时,她忽然觉得自己问错了,显然他就是在电话里和余曦文说话的陌生人,余曦文没听过他的课,自然不太熟悉他的声音。
  肖可人看见程靖荣,脸顿时白了,她的其他记忆又恢复了一些。她忽然就想起在她出事之前她和他吵了一架,他要她不要管余曦文的事,要她注意班级的形象。可她却坚持要替余曦文讨回公道,最后他对她怒目圆睁,骂她贱格,他说世上的女人都他妈的贱格,和这个男人有了孩子还要替其他男人打抱不平,他当时大概说得太快了,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这才知道他原来是知道他和汪洋的关系的。
  “他是我们的园林老师,也是我们大学时候的班主任。”何雪向余曦文介绍,余曦文却盯着他的脸直看,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才伸出手握了一下程老师的手,算是和他打了声招呼。程靖荣坐到另一个石凳上,看着站着的三个人,他招手示意他们也坐下。他说他今天来一是来看看他们,二是来把多年前的恩怨解决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禁不住有些黯然,他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内疚,他想不到他会在无意中成了害人的帮凶。
  余曦文和肖可人的脸顿时也黯然了。程靖荣说如果当年的错今天可以弥补的话,让他当牛做马他都愿意。他说当年他执教园林班,正临到年终要评教授职称,在年中就要申报名额上去。园艺系他们这个专业的就只有他和王之华老师,学校说只能报一个,当时王老师执教的班(余曦文的班)低一届,但是班上的成绩却一直不错。他当时一直为这事愁心,因为他评教授职称一连评了五年,每一年都是因为班上出点小状况把事情搞黄了,搞到他老婆怨声载道,骂他不中用出来混了这么多年,才混到个副教,看人家某某才毕业没两年,都是正教授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变得更愤怒,他说每年都有人走关系,就他最老实。
  他看了看林子的深处,这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有三三两两的情侣走了进来又退了出去,路旁的灯隐隐约约照了进来,在叶子上留下参差斑驳的光影。三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个人,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他说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两件事,一就是娶错了老婆,她也是他的学生,人长得很漂亮,可是却是贪财的势利小人,她后来被分配在学校的图书馆做事,工作很清闲,可是她平时却好吃懒做,从来不洗衣煮饭,每天吃完饭就是描眉化妆去跳舞,那段时间她好象勾搭上学校里一个富商的独生子,说话时总是不经意地说他要是还这个熊样,她就跟别人跑了。他说第二件让他后悔的事就是对余曦文和肖可人的陷害。他低下头,拍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衣服上停了一只飞蛾,被他一拍就飞走了。
  他看了看他们几个人的脸,在黑暗中他们就像三只停驻在他身边的飞蛾,静静地倾听着他的讲话。他说他当时整天愁眉苦脸,学校里又隐隐约约传出谣言说他们班的肖可人怀孕了,他了解了一下情况的确属实。那时他心里更惊慌了,他想彻底完了,这一年的职称恐怕又要鸡飞蛋打了。
  这时候汪洋找到了他,他哭丧着脸,他说这事情可怎么办?他问他是不是肖可人的事,他点头说是,他说都怪他平时太花心了,得罪了一些女人。他说这世上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可千万别得罪那些女人,他说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今年命犯太岁老走背运。她说肖可人每个月都在学校外面的小卖部买卫生巾,想不到被人留意上了,大概是她看他和肖可人整天粘在一起,断定会出点什么事。肖可人一个月没买卫生巾,外面就有风言风语说肖可人怀孕了,好在她只是想破坏他们的关系,并没想一下子把他也端出来,她只是威胁他如果不和肖可人分手就把他们的事情捅出去。他当时想来想去,觉得即使是让她把孩子打掉,还是不能圆满地和她分手,他虽然真的很喜欢肖可人,可是在自身安危的面前也只能顾全自己。
  他说他想来想去忽然就想到了余曦文,那个愣头小子在一两个月前喝醉了酒打了他,还当场非礼了肖可人,他一直还在耿耿于怀。他想既然有这个现成的替罪羊,也就不用他再多动脑子了。

  (二十二)

  程靖荣看着他们的脸,他觉得三张脸都是那样的纯真,可是他却不敢看他们逼视他的眼神。他说汪洋故意向他透露了余曦文非礼肖可人的事。他还给他出主意,他说只要是能证明肖可人的孩子不是他的,而是余曦文非礼她的结果,那他的班级也就不会因此而蒙羞了,肖可人一下成了受害者,值得别人同情,那他的职称也保住了。他还给他分析更重要的一点,他说余曦文是王之华老师班上的高材生,他的得意门生出了差错他自然也脱不了干系,这样他岂不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他说这样的空子哪年没人钻呀?他说他虽然在校团委工作,可是那些人谁不看他的数?他说年年评职称,为什么有些人能评上,有些人却年年出状况?这里面的诀窍他太老实了看不懂,他说他可是火眼金睛,谁能逃过他的眼睛呀。他还说如果他办得好这件事,他就在学校里给他使一把力,今年把职称评了,也不用年年愁心年年黄。
  于是他们就策划了一出双簧,程老师三天两头找肖可人谈话,要她顾全大局,否则她的毕业证拿不拿得到都成问题。于是余曦文在操场上被人激怒打了人,那个男生也是他故意授意的。想不到学校对打人的纠纷及其背后的事极端重视,很快组织了领导小姐调查此事,汪洋这人实在有办法,他很快摆平了那些领导小组的人,把一些不利余曦文的证人搬了出来,很快学校迫于沸沸扬扬的传言草草下了结论,最终把余曦文开除出校。
  他说原本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却想不到汪洋急匆匆打电话来说肖可人威胁他,如果开除余曦文她就翻脸不去打胎。他说他现在正在回学校的路上,他说他想了一个更好的办法要和他面谈。当然面谈的结果是他给了他一包药,他说这种药给肖可人吃了可以迷失心智,他让她做什么事都可以。他说如果肖可人听话就不用给她吃,如果她不听话就让她吃了。他们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在后山的那口井里制造肖可人自杀的假相,这样让别人相信肖可人不堪谣言的羞辱愤然自杀。这样既可以让人更相信余曦文强奸她的事实,又可以趁机把她弄去医院打胎。可以说这又是一石二鸟的计谋,汪洋当时很得意,他说反正又不要她的命,而且事后她一点也不会记得当时发生的事。只要看着那个挑水的山民从远处山腰走过来,就有人出来要她跳井,他们安排了几个学校外的人在山边上守着,即使山民没有发现,他们也会上去救人。当然那些人都是他们用钱买通的,都是些外地民工,做完事就把他们打发回去了。
  程靖荣说他一听也急了,怕眼见着的职称又飞了。既然有这么个好计谋就只有用用,在这之前肖可人已经被他勒令搬回了宿舍。第二天他按汪洋约定的时间去找肖可人,那时正在上体育课,肖可人请了病假一个人在宿舍看书。他于是跑去宿舍找她,想不到她还真倔硬是不听他的劝。他于是和她争吵了起来,他还忍不住骂了她。
  他说六月底的重庆天气十分的炎热,宿舍里本来就窄,还拥挤地摆了上下铺的八张床,屋子里黑洞洞的,没有风扇。他站在里面很快汗衫就打湿了,他就对肖可人说:“我们还是去外面谈好一些,免得那些同学下课回来又会风言风语地到处乱说。” 肖可人说她去厕所方便一下,他当然知道怀孕的女人膀胱受压迫总是会上厕所,这是他计算过的。
  桌子上有两个水杯,一杯是肖可人刚刚替他倒的水,一杯是她自己喝的水。于是他就在她喝的水里下了药。等肖可人上完厕所回来,他就拿起他的那杯水喝了下去,他脸色变得温和了一些对她说:“我不是故意想骂你,你先喝点水,这屋子里太闷热了,口渴得慌,对你火气旺了一些你可别放在心上。”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看肖可人,他说他断定她也会喝水,不仅是因为天气热,他说怀孕的女人喜欢喝水,二来他们刚刚吵了一架她比较尴尬,他故意缓和下来给她台阶下,以肖可人单纯的为人她自然会中计。他说即使是她不喝水,他也会想法在离开宿舍时让她把那些水带上。
  他说肖可人看见他喝水,自己也端起那怀水一饮而尽,她还笑着说了一句这天气真要命,她说她真想有些冰水喝下去,她说那话也许是为了缓和当时的气氛。
  肖可人和他出了宿舍,他们走了一段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对她说:“你先去后山那口井沿上等我,我先去收发室拿我的信。”

  (二十三)

  她真的去了学校后山的那口井那里。
  程靖荣停下来看了看肖可人的脸,她似乎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余曦文的手紧紧地握住她。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真像一头狮子在寻找黑暗中的猎物,那里面似乎燃烧起一团火焰,好象一挑拨它就会喷射而出。
  肖可人脸色冰冷。她沉默了很久,她似乎在竭力压制自己不要爆发。过了很久,她清了清嗓子,她还是愤怒地说你们真是狼狈为奸,她说为什么她醒来后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不是说只是丢失自杀前的一段记忆吗?她怎么把大学里几年的记忆都丢失了呢?这是她听完故事后唯一的疑问。
  他看了看他们几个人,余曦文和何雪的眼睛里也似乎有这个疑问,他也清了清嗓子,他说这是他最内疚的一件事,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肖可人在跳井后头部受了伤,虽然医生说只是外伤,可是她醒来后却什么也记不清了,连学校派去看望她的几个学生会干部,她都认不出来,医生判断说这可能是因为她精神受了巨大刺激的原故。后来学校只有把她的父母请来了,虽然已经临近毕业,可是她的毕业证还是没有发给她,她只能算作是中途休学。对于他失忆的事,她父母的看法是既然她已经记不起大学里的任何事,就让她的学历永远保持在高中的水平吧。他们也不想丑事外扬,最后和学校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学校担负了她住院期间的所有费用,还另外拨出两万块作为对她的精神补偿。
  肖可人接过程靖荣的话头,她望着林子外那散发着温暖气息的灯光,她说有一点你们还没有料到,她说她在程老师离开后她又去小卖部了买了一瓶矿泉水,天气实在太热了,她一边走一边喝水。到了井沿边上,有些迷迷糊糊的,有个肥胖的男人过来和她打招呼,他和她说了一些莫明其妙的话,她当时心里一慌就想往回走。可是那个男人却拦住了她,她当时虽然有些神志不清,但是还能分辨是非,这大概是因为她喝了大量的水,稀释了那些迷幻药的原故。她和那个男人争执起来,他当时对她发了火,还扑过来掐她的脖子,她最后是被他推下井的,所以才碰伤了头部。
  肖可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她说被父母接回了家后,她父母只是告诉她这几年的事情没什么重要的,所以她忘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醒来后除了不记得大学的事,其他一切正常,如果不告诉她已经二十二岁,她以为她还是高中时候的18岁,因为身份证无法更改,所以一切事情就只能由他的父母去解释了,他们说她这几年在广州那边打工受了一些苦,枯燥无味的生活自然没有什么好珍惜的。后来她又被父母送到了广州,原本那里有一个远房的亲戚,可是等她父母走后,他们对她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于是她就搬了出来,在房里产公司找了一份售楼小姐的工作。她也没有去多想以前的事,因为生存比回忆更重要。她想正如她母亲说的那样有时候一晃几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光阴就像泼出去的水怎么可能收回来呢?
  余曦文看着肖可人的脸,在黑暗里似乎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他接过她的话,他说当事人今天都在忏悔他的过失,那个汪洋呢?他难道现在还没有认识到他的错?说完这话他忽然听到何雪“噫”了一声,她指着林子外面走进来的一个人,她说那不是汪洋吗?他们都抬起头望过去,汪洋从光亮里走进了黑暗,令人惊异的是他的左手有些特别,软弱无力地耷拉在身旁,他的样子有些落魄,比起当初的风流倜傥来有着天壤之别。
  汪洋的个子很高大,所以他走路时一只手不甩动,看上去动作显得格外不协调,让人总联想到不伦不类和愚笨这些字眼。他好不容易走过来坐在另一张石凳上,他的右手拿着几只蜡烛,他首先把它们放到石桌上,他从身上摸索了一下,拿出来一个打火机,他的手轻轻地一按,火机没有点燃。他的动作有些慌乱起来,他再次按了一下火机,这一次他终于打燃了它,火光顿时照亮了每个人的脸。除了程靖荣外,其他人的脸上都带着惊异的神色,似乎他是天外来客让他们震惊。他把桌上的几根蜡烛都点燃了,因为是一只手做这些事,有些迟钝。但林子里突然亮堂了起来,似乎林子里的寒气也随之散了一些。有微微的风软过,烛光摇曳,飘散起淡淡的火星子。
  他拿着蜡烛在石桌上滴了几下,蜡油哧哧地滴落在桌子上,他们看着他把一根根蜡烛固定在桌子上,都没有出声,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视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他的发梢被秋风轻轻地吹动了一下,也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

  (二十四)

  蜡烛的光线映照着汪洋的脸,他的脸比较清秀,略显瘦长,他昔日鼻梁上很神气的金边眼镜换成了一副普通的玳瑁眼镜,的确是很斯文,可是他的样子却让人联想到落魄的文人。如果不是知道他就是幕后的主使,大家一定会觉得他一定是个善良多情又安静的人。
  当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目光首先停驻在肖可人的脸上,他说可人,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吧?肖可人苦笑了一下,她冷哼了一声,她说挺好的,只是被人切断了记忆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大概你也没有兴趣知道。
  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他们在校外的出租屋里,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有些淡淡的温暖。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他的嘴里喃喃自语地说他太爱她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女人。他摸索着她的嘴唇,用他那暖和的舌尖在她的嘴里游动着,她的欲望就像被火点燃了。每次缠绵过后当他离去时,他的背影总是被灯光映照在墙上,拉得长长的。她给他开门,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她的唇,然后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她的心就倏地被他带走了,空落落的。
  那一些记忆现在又回到了她的脑海里,她激动地说一个人有几个青春年少的时候,他却把她的青春偷走了四年,那四年里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追忆的,因为她把青春浪费在他这种人身上,的确是有些窝囊。肖可人越说越激动,她说她躺在病床上无助的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人走出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每天看着一群陌生人在自己的面前走来走去,说着莫明其妙的话,她就头痛欲裂,她多么想从脑海里搜索一些关于他们的记忆,因为他们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不认识对方。肖可人的脸因为痛楚有些变形,说话的时候她的眼泪花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此时却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汪洋苦笑了一下,看着肖可人哭他有些手足无措,他说他何尝不明白他毁掉了她最美的那段青春时光,一个人的确没有几段那么美好的青春值得回忆,他说她却给了他最美的记忆。他说她是他所见到的女人中最有个性又最有才气的一个,她可爱的时候像只活蹦乱跳的小鸟,他说这么多年他再也没有找到一个像她那么纯真可爱的女人,她们有的比她还美,可是都是些庸脂俗粉,只知道往自己的脸上涂脂抹粉,没有一点气质——
  汪洋还想继续说下去,余曦文在一旁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说你现在后悔是不是太晚了些?可人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除了设计谋来陷害她,你还能做什么更男子汉的事情吗?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庸俗无聊阴险卑鄙。
  余曦文还想继续骂他两句,却被程靖荣打断了,他说今天叫来这么多人,都是想解决事情,不是来骂人不是来吵架,也不是来寻求报复。他说汪洋的确是罪不可恕,他自己也逃不脱任何责任。他说他虽然最后的确得到了正教授的职称,可是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老婆还是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她最后走的时候还十分鄙夷地骂他,她说她以前以为他只是窝囊废,现在发现他不仅窝囊而且还卑鄙无耻,她说他别以为他合伙害人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她说他害人要遭报应的。他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老婆临走时那一番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他原来还有些瞧不起她,他那时才觉得他竟然比她还要可恶,他犯下的罪孽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程靖荣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的声音也有些变了,他停了下来。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蜡烛那闪烁的火光,成群结队的飞蛾围着火光飞来飞去,有些扑进火里顿时成了焦灰。
  肖可人看着火光的眼神似乎都直了。汪洋这时清了清嗓子,他说他的确害了她和余曦文,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犯下的罪过竟然给她造成那么大的伤害。他说她休学后他还继续过着昏天黑地的生活,利欲熏心趾高气扬。他说他当时还为他的小聪明暗自得意了一番,他也查出了那个在背后造谣整他的女人,原来她是他以前玩弄过又抛弃掉的一个英语老师。他说他只是使用了一点小伎俩就把她弄到重庆市一所普通中学去了,他还警告她如果再有什么小动作就让她在重庆的山沟沟里做一辈子英语老师,到时候她后悔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二十五)

  汪洋的眼睛透过镜片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停了下来看了看余曦文又看了看肖可人,他们屏息凝视似乎已经沉浸在他的叙述里,他们的脸在烛光里显得并不温暖,却似乎有一些冰冷的霜挂在他们的脸上。
  汪洋再次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他说他造的孽真的是太多了,也许是老天都不肯饶恕他的罪孽。他说他在学校里又轻易地泡到一个漂亮的女生,当他们柔情蜜意花前月下时,那个被他一脚踢出大学校园的英语老师却在这时打电话给他,她说他真是春风得意,到处播种施肥。她说恭喜你呀,这么年轻就有个三四岁的儿子到处乱跑了。他说你在瞎说什么呀,别以为你乱说我就治不了你,我想让你进山沟沟里教书简直是易如反掌。她冷笑着说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她说你也别得意,如果你想看看你的儿子我可以给你说说情,她说他以前甩掉的那个女人现在已经结婚了,不过她那儿子可是真的长得和他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想赖都赖不掉。她说她只要动一动嘴皮子,他就身败名裂,连同他在市里做领导的父亲。
  汪洋讲到这里,他再次停顿了一下。这时有一阵风吹过,烛光摇曳,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闪动着火光,似乎有一团火焰在他们的眼底蔓延流动。他说他当时虽然故作镇静,他说你别在那里编造故事来吓我了,我没有那么容易上当受骗。可是他的心底却有些惊惶失措,挂了电话后他便到处托人找那个曾经被他抛弃的女人,四五年前她曾经是学校经贸学院一朵美丽的花,毕业时他趁机把她抛弃了。他说不久后在市里一家外资企业终于找到了她,她已经和一个老板结婚了,她确实有一个近四岁的儿子,而且长得的确和他眉眼十分的神似。他那时真的慌了,一来怕这件事捅出去影响自己的前程,二来怕自己的父亲也受此事牵连,那一年他的父亲在市里正参加人大选举。这种丑闻一旦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和政治目的搞在一起,后果将不堪设想,他越想越害怕,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说他打电话给那个英语老师,他从来没有那么低声下气地求过人,他那天却对她十分地客气,他求她给他一次机会,他想见见她当面向她道歉,他说如果她愿意他可以给她找一所好的大学。她当时还不是很愿意和他见面,在他的一再恳求之下,她总算勉强答应了。他说她来之后,他带她去了他的宿舍,在那里他对她温言细语请求她的原谅,后来他们发生了关系,他吻着她全身的肌肤,希望能够激起她的欲望与爱情,他对她说他一直很后悔抛弃了她,他以后会洗心革面对她一个人好。
  他说他永远不会想到机关算尽,反而害了自己。他竟然陷进了她设的圈套里,当他们正在高潮之中狂喊浪叫时,宿舍的门被推开了,他说他记得进门时是关了门的,可是不知道怎么门却被推开了,学校的几位领导走了进来,她当场就反了脸,抓着衣服护在胸前,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起来,她说是他奸污了她,要他们给她作证。当时他气得哑口无言,他无法为自己辩驳,因为她的手里还掌握着更可怕的证据。
  汪洋的眼里闪动着泪光。沉默了很久他说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他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活该他遭此劫难。他说学校里很快给了他一个道德败坏作风不良的处分。他在学校里遭受着他人的指指点点和唾骂,像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他说后来当她找到他还想讥讽他时,他们在后山上吵了起来,她威胁他说如果他有什么举动就把他的那些丑事捅出去,他当时很愤怒,他和她动起手来,他推了她一把,她却扯着他的衣袖紧抓着他不松手。当时山上刚刚下过雨有些滑,她被他一推就沿着山坡往下滑,可是他被那股强大的推力一带也往山坡下滚去,她当时随手抓住了坡上的一棵小树停止了往下滑,他却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他说虽说是命不该绝,可是他滚下坡去时却摔在一块大石头上,手被摔断了,他痛得当场晕了过去。他说他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手臂上裹着厚厚的石膏绷带。医生说他流血太多,他指着那个英语老师说如果不是他的朋友送得及时他早没命了。他当时羞愧难当无言以对,他想这大概就是命,他的桃花劫,现在谁也不欠谁。

  (二十六)

  汪洋讲到这里,他眼里的泪水喷涌而出。他哽咽着继续说他觉得无颜在学校待下去了,后来他便离开了学校。像他这样子的人还有什么面目和那些纯洁可爱的学生在一起?他用手动了动那只软弱无力的手臂,苦笑了笑,他说这只手臂就像一个十字架一直背负在我的心上,每当我看见它,我就感到良心的不安。
  他说这几年他一直在一家精神病院打工,他和他的父亲吵翻了。他说他再也不需要靠家里的一份力为自己挣什么政治资本,他说他看多了官场的阴暗,觉得和一群疯子在一起更让人舒坦——他说这些都是他应该受的苦,他说这些年当他被那些发了狂的病人又抓又咬的时候,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肖可人,他说他只要想起可人在离开学校时那迷茫的眼神,他就觉得心痛,他说那么纯真可爱又富有才情的女子就被他的小聪明毁了。他说他宁愿她扑上来抓他咬他,也不愿看到她楚楚可怜又无助的样子。他说他常常想起她在学生会上的慷慨陈词,他当初也是看上她的胆识和才华,她的外貌并没有带给他多大的吸引力,尽管她长得那么的可爱,他是真的很喜欢和她在一起。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直怔怔地看着肖可人,他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希望他可以做得好一些,他希望他对她犯下的错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是这一切都永远无法挽回了,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原谅他。
  肖可人以一种极其复杂的鄙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她说真有意思,原来老天爷也是明查秋毫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它的眼前瞒天过海。她说那些罪都是他应得的,给别人多少伤害他就应该遭受多少罪,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肖可人的目光转移到石桌上,她怔怔地看着蜡烛闪烁的光,那里面似乎有一种生命在跳动。她盯着那火光,她说汪洋,我原不原谅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几年你一定经受了不少的心灵折磨,也许比我失去记忆更加痛苦。她说她相信每一个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只是不断地被一些物质或权力的欲望驱使着,当那些东西蒙蔽了人的心智时,他们就会做出有违良心的事,但是当他们心底的善良一旦复苏时,他们就会内疚。她说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句话:一个人做一辈子好人很容易,想做一辈子坏人却很难。她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想通了这些道理,她说这都是这段时间才领悟出来的,她说她在广州生活了五年,她也是浑浑噩噩度过的,她曾经也在物质与名利之中追逐,当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时,她发觉她比没得到它们之前更空虚。她说她曾经也放弃了对人性善良的希望,她在受了同事的欺骗后,她也以为社会就是摧毁道德与廉耻的地方,她说她希望他们明白得都不算太晚。
  她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余曦文,她说她还得感谢他对她的教导,他的几句喝斥把她从世俗的漩涡里唤醒了,她说当她在听她以前的这段故事时,她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大舞台上的一个配角,每一个人又在自己的小舞台做着主角,他们都在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一个人都在为着生存挣扎,她没有理由去责怪每一个对手,他们都在表演,都在各司其职,他们都在自己的舞台上经历着不同的高潮与跌宕起伏,这就是人生。每一个人都是演员,每一个人又都是观众。

  (二十七)

  余曦文和他们几个人都被肖可人的一席话感染了,程靖荣由衷地说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口才还如此的好。
  汪洋似乎很激动,他几次取下眼镜不停地擦拭着,等程老师说完,他就禁不住笑了,他说那四年丢失的记忆终于为她找回来了。他说当他接到程老师的电话说可人要回重庆寻找她的记忆,他那时激动得几夜没合眼,他说等了五年,终于等来一个机会救赎他的罪恶,他说现在总算放心了,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让我们都记着美好的那一段,把那些不愉快的东西都统统忘掉吧。
  何雪这时出了一句声,她抿着嘴笑了,她说想忘记谈何容易?她说可人一个人在广州闯天下,如果不是因为丢失了那些黑暗的记忆,恐怕也做不了女强人吧?她再次笑了笑,蜡烛的光把她的脸照得很美。
  肖可人这时也禁不住笑了起来,相逢一笑泯恩仇,原来心胸宽广的人会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的快乐,一个灿烂明艳的笑真的可以让许多阴霾一扫而光。她看着一脸天真的何雪打趣地说:“这么说我还得感谢程老师和汪洋?”
  几个人最后到学校外面的餐馆大吃了一顿,讲起这几年分别后的一些往事,又不禁一阵唏嘘。

  等余曦文三人回广州的时候,广东一片艳阳天,他们忽然从重庆的迷雾里像走进了灿烂的夏天。他们的脸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精神。
  在广州流花车站送走了回深圳的何雪,他们一起回到了肖可人广州的家。她首先是打电话给成都的父母报平安,电话里她又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样子,对父母问这问那,她父母不用问都知道她现在过得比谁都好。打完电话,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俩人的时候,他静静地端详着她的脸,与几日前比较她的脸无疑又焕发了青春的光彩,他看着她怜惜地说可人,你还记得我写给你的《姻缘树》吗?肖可人张大了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昂起头,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她说我不记得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余曦文充满神采的眼神顿时黯然了,他说我能把你怎样呢?只是你真的没有听过肇庆鼎湖山的姻缘树吗?它们可是两棵神奇的树,你要是不看那太可惜了。他的声音里似乎有很多的惋惜。她于是好奇地问那里真有此等奇树?她忽然就记起余曦文给他写的诗,原来也叫《姻缘树》,她当时觉得这树的名字很奇特,而且他的诗也写得很美,她还专门抄了下来。
  他说你应该去看看,到广州这么多年也不去见识一下南方的大好河山,那不太亏了吗?重庆的山挺多的,成都却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你一个人闷在城里不生病也会被闷出病来。她被他的话逗笑了,她说你不知道成都附近有青城山还有峨眉山?她说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我在广州待了五六年也不见得生什么病,倒是一见到你被你吓出病来了。
  俩人相视而笑,余曦文趁机提出要带她回肇庆的老家。听了他的话她的脸微微地有些泛红,她说他要是想带她去见他的父母那就免了吧,她最怕那种场面,像上刑场似的。他苦笑了笑,他说你真是多心,我们家里的人都在花都做园艺花卉生意,家里就只剩下几间老屋。他说他要是使那种心眼早带她去花都见他父母了,还会等到现在?

  (二十八)

  当余曦文和肖可人站在鼎湖山的姻缘树下,肖可人对他说他们俩并不适合时,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湖水一样清亮。他轻轻地说:“可人,你忘记了有一种缘份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肖可人眨了眨眼睛,她说你觉得我们的相识也是注定的吗?如果我被淹死在那口井里也是注定的吗?她说她从来不相信注定的东西,她只相信她自己。她说什么都可以改变,只要你的意志告诉你可以胜利,你就一定能坚持下去。
  她说当她被推下那口井的时候,那些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灌进她的喉咙里,钻进她的眼睛里,她说她的意识终于被冰冷的水灌醒了,可是她感到恐惧,从来也没有什么时候会感到如此的恐惧。她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她的头剧烈地疼痛,可是意志告诉她绝不能沉下去,沉下去就是无底的深渊。她在水面上扑腾,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水里面,眼前是黑洞洞的水,冰冷刺骨。直到井上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喊“救命”,可是水直灌入她的喉咙,她渐渐往下沉,后来的事她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她停了一下,看了看余曦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余曦文冷不妨又抓住了她的手,他说那些可怕的梦魇都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你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我们就像这两棵姻缘树一样,彼此相拥永不分离。我会尽我的全力保护你,让你不再受到伤害。他说可人,你愿意吗?肖可人退了一步很自然地把手挣脱了出来,她喃喃自语地说你喜欢我什么呢,我既不是太漂亮,也不是太温柔,毛病却有一大堆,我不会做家务,还不会相夫教子,更没有贤德侍奉公婆,我生气的时候骂人比男人更难听,我还打过胎,和人吵过架——
  肖可人还想继续说下去,余曦文已经黑着脸打断了她的话,他说你不用抬出那么多毛病出来吓唬我,要比谁够坏我就和你比一比,我喝醉酒找人打架非礼良家女子还被学校开除,我还想杀几个人泄一泄心中的怨气;我东游西逛四处巡逻不是为国家人民的安全,而是为找到自己的心上人,他说还想比一比吗?他的眼睛一直恶狠狠地瞪着肖可人,似乎要扑上去把她撕来吃了,他说现在你给我一把刀,我就先把自己剁了,让你看一看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说首先我想告诉你我找的是爱人,不是找花瓶做摆设不用太漂亮;其次我不是养宠物,也不需要太温柔;再者我也不是请保姆不用你做家务,至于什么相夫教子侍奉公婆那都是刘兰芝这样的女人才做的事,你哪用担心呀,如果你像她那样我首先就休了你。
  他停了停,很仔细地看着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是能说话似的,在他的眼前扑闪着,使他的心突然也加速了跳动。他说那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干什么呢,那又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感情上你付出太多而得到的却很少,年少时遇人不淑的事谁没有经历过呢?他说我喜欢你的人,这么多年我四处找你,难道只是想听你说那些?
  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看见肖可人咧开嘴笑了起来,秋日的阳光轻盈地投射在她的眼睛里,在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留下了金灿灿的光影,十分的生动。他说我再问你一次,你还记得那一首《姻缘树》吗?他说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可以再一次念给你听。
  肖可人收回了脸上的笑,她盯着余曦文满怀期待的眼睛,她说我记得的,还是我来念给你听吧。
  ……
  秋雨
  打湿了你我的头发
  仿佛那两棵木棉和龙眼树
  盘根错结的根
  在风里纠缠
  又如
  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
  长得不能再长的胡须
  在风吹破天幕的
  黑口子里
  护拥着他的伴侣
  直到月儿重新出现
  牵引着
  古今相同的爱情故事